《青春万岁》中被删的杨蔷云爱情秘密,几乎导致两个迥异的人设

《青春万岁》里,我们读的一般是1979年的版本,1984年的电影《青春万岁》,也是按照这个版本拍摄的。

1979年版

可是在1998年,《青春万岁》又出了一个原稿恢复版,也就是王蒙的小说初稿,这里面,恢复了后来被删去的许多内容。

1998年版

笔者也是偶然发现还有这样一个版本。之前,笔者看过的一直是1979年的版本,家里有一本,也是这个版本,1984年的电影里的设定,基本是与小说这个版本相同步。

在电影里,暗示了张世群与杨蔷云男俊女靓,两个人在一起,男生神采飞扬,女生笑靥如花,一看两个人之间就有戏。

但电影里,始终没有表现出他们之间有逾越男女友谊的情感成份。

倒是张弦的剧本里,擅自给杨蔷云加了一段话。

张世群说他已经考上了地质学院,理想是:“在穷乡僻壤干一辈子,做一个土地爷。”

杨蔷云由衷地赞叹道:“嗨,真了不起。”

张世群试探地问道:“那你毕了业也来考我们学院?”

杨蔷云脱口而出:“做一个土地奶奶?”

此语一出,可以说昭然若揭了杨蔷云的内心秘密。

这个对话,很有底蕴,有着中国人的含蓄但又意在言外的“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文化积淀。它的来源,可以追溯到《红楼梦》。

在《红楼梦》五十四回,宝玉身披蓑衣,黛玉笑话他:“哪里来的渔翁!”后来宝玉问黛玉要不要,黛玉回答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

小说里接着写道:“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咳嗽个不住。”

当然张弦不一定在这里完全地移用了《红楼梦》的里相关设计,但是, 有着中国人的共同文化心理,便很容易与《红楼梦》产生合拍与共振。

小说里,王蒙给张世群的设定,是他很有男子汉气息,幽默,直爽,气场明显强于杨蔷云,所以一直得到了杨蔷云的仰视,从而使他奠定了在杨蔷云中不可替代的地位。

杨蔷云身边另外两个对她有好感的男人,一个是也是中学生的赵尘,另一个是苏宁的哥哥苏君。

在小说里,赵尘是在元旦联欢会上颇为落寞,没有人邀请他跳舞,杨蔷云出于同情心,邀请他共舞,从而使赵尘一见倾心。

后来赵尘有一天专门来找杨蔷云,邀请杨蔷云看一场电影。而在电影版《青春万岁》里,是杨蔷云在街上偶遇了赵尘,赵尘约请杨蔷云看电影。

小说里把赵尘对杨蔷云的追求的心思,表现得更加露骨。

看完电影后,赵尘约杨蔷云逛北海公园,并且对她表达了明显的爱慕之意,顿时让杨蔷云变了脸,对赵尘一通口不择言的斥责,算是断了赵尘的追求之意。

表达对杨蔷云爱恋的还有苏宁的哥哥苏君,在1979版小说里,只有苏君向杨蔷云索要照片的情节,但是在原稿版里,还有一段杨蔷云的梦境的描写,梦里的苏君阻止杨蔷云藏有张世群的照片。

这一段的梦境很重要,这也反映出青年时代初学写作时的王蒙其实对《红楼梦》亦有很深的涉猎。

这段梦境,几乎是参考了《红楼梦》中的写梦境的格调与基调,通过形形色色的古怪画面,折射出人物的隐秘内心:

——蔷云来到一个陌生的庭院,树影重叠,房舍高大,她大声喊道:

“张世群!张世群!”

远方飘来颤抖的回声,四处空无一人,她又叫:

“张世群!张世群!”

仍然没人回答,蟋蟀轻轻地叫,一朵云彩落下来不见了,她多么想见张世群呀……恍惚有人告诉她:

“张世群住在最后一层院子里。”

于是她飞一样地跑去,蹬动了地面,地面像水波似的起伏摇动。

过了一个院落,又一个院落,老也到不了最后一个,她累了,坐下,身边有一朵黑颜色的花,她低头默想:“多久没有见到张世群了,能不能找到他呢?”

老侯拿着长长的竹扫帚扫地,在花园的门口挡住了她,扬起的树叶和尘土在空中打转。

“对不起,时间已经过了。”老侯横起扫帚说。

“我?我是客人啊,我好久没见,我想他……”

吕晨走过来,她穿着旗袍,夹着笔记本,问老侯怎么回事,蔷云抢着说完自己的意思,吕晨帮了她,放她进去,告诉她:“以后要遵守制度……”

她顾不得表示感谢,重新回到初来时停留过的院子,叫道:

“张世群!张世群!”

吕晨又来了,她面露难色,说:“张世群那儿有一个朋友,你别去吧……”

“怎么?他爱有什么朋友有什么朋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要看他。”

“可是你有他的相片吗?”一声低沉的、缓慢的警告,蔷云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了苏君脖子上绕着长长的围巾……再一回头,郑波来了,她掏出许多相片,一张又一张……“我有没有张世群的照片呢?”蔷云费力地想,“这相片是不是他的呢?”她怎么样也想不起,随口说:“没什么,没什么……”

她走进张世群的屋子,张世群盖着被,脸烧得通红,躺在大铜床上,蔷云知道他病了,正要招呼他,被另一个人惊呆了。

离开大床远处,放着一个橙色的带扶手的藤椅,一个美丽的、高大的、成熟的女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一尊石膏像。

那人的美丽使蔷云震惊,乌黑的头发波浪般地卷起,湿润的眼睛和蔼地望着蔷云……蔷云也向那人微笑,她觉得自己应该退走了。

张世群一扶床沿站了起来,他高兴地拉过蔷云,和她坐在一起,说:“你来了,你来了……”于是他们说了一些话。

张世群亲热地告诉她:“这是我的表姐。”他用目光指向那人,又小声补充:“我把一张照片送给了她。”

蔷云快乐,因为张世群对她推心置腹。

“给你一点礼物吧。”张世群吃力的把手伸进上衣的小口袋,慢慢地摸……“难道也送给我照片么?”蔷云心跳着想。

张世群的手伸出来,没拿什么照片,只有一连串的曲别针。

蔷云说:“我不要。”张世群诧异了,蔷云无力拒绝,悲苦地说:“给我……两……个吧。”

她去接曲别针,挣扎着伸出手。

夜,漆黑,一只猫凄婉地“咪”了一声,远处有婴儿哭泣……蔷云睁开眼,身上好像压着什么东西,她听见自己醒来时犹自呵呵地呻吟。

她蓦地坐起来,米色的毛巾被落在地上。

“张世群,张世群,”她动着嘴唇,吃吃地叫。她高兴,因为她真真地听到了这清楚的三个字。在长梦之后,夜静更沉的时刻,她第一次懂得了这名字的动人的力量。

“我的朋友,好朋友。”她又低语,在这一瞬间,在她的召唤下,张世群仿佛来到了:黝黑的面孔傻笑,头发蓬松冒着大雨和电车赛跑,自行车的轮子旋转,溅起水,溅起泥……水花和泥土里,张世群赤背站起,筋肉条条的胳膊扶着铁锹,笑说:“像你这样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哈哈哈,朔风凛冽,灯火辉煌,他们在冰场上高举红杯,痛饮甘露,然后在天安门前跳一夜华尔兹舞……为什么蔷云梦见了张世群?为什么做了这样荒唐和曲折的梦?为什么梦后还记得那样清晰,那样痛楚?

蔷云老没见张世群了,写好信常常忘记寄出去,多么想他呀,为什么?也许,他们的友谊也是荒唐的吧?露营时候初次熟识,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在一起……露营时候住在西郊,帐篷里边,吹起小铜号:“答答的答答”,那时所有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的朋友,铭刻在蔷云的心里边,蔷云永远爱他们,愿为他们尽心,赴汤蹈火……珍贵的、永不再现的少年时代呀……她和张世群相处很少,愈少,记忆就愈纯粹,愈值得温习怀恋。

蔷云穿上鞋,走到寝室门口,同学们都沉睡着,她扶着门框,听见一种噬啮的声响,是由于自身血液的流转还是由于太空中万古不灭的运动?

晨曦冉冉,凉风吹动了薄衫,树叶无声地落到地上,一天就要开始……——

这样,在杨蔷云的潜意识中,苏君也是她的一个追求对象。在1979年初版本中,删除了杨蔷云的梦境之后,苏君对杨蔷云的隐含的追求线索,也不复存在了。

围绕在杨蔷云身边的男性,苏君体现出的是一个落后于时代的病态的男人,自然不会得到杨蔷云的青睐;而赵尘的那种迫不及待、溢于言表的追求姿态,也令杨蔷云反感。

因为杨蔷云这样的年龄,对爱只是跟着感觉走,随心所欲,听任自然的本能的力量,带领着自己的步履与欲望前行。

这种本能,驱动着杨蔷云一步步地走近张世群。在五一节的天安门之夜,杨蔷云在人潮涌动的欢庆人群中,找到沧海一粟般的张世群,其难度可想而知,甚至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知道,她必须穿过道道欢庆的人墙与各自为营的团队,找到另一个没有定位的人,如果她心里没有一点爱慕之心,是难以迈出这个寻访步履的。

在不可思议地找到张世群之后,她与张世群跳了一个通宵,直到天亮,她才回到宿舍。

后来,杨蔷云又来到了张世群所在的地质学院,其实这一次,杨蔷云内心备受重创,因为她来的这一次目的,在王蒙的原稿本中,是有着表白内心情感的一个动机的。

原稿本里这样写道:

——那次梦以后,蔷云决定考试完以后去找张世群一次,而且是非和他见一次面不可,为什么?

因为她想他。在蔷云心里,张世群隐约地开始发出一种神秘的光亮,也许,这光亮最终会变成照耀杨蔷云全部生命的光辉?也许,它只是人生初期的惑人的昙花一现?——

这段话里,摆明了杨蔷云是想把张世群从瞬间的擦肩而过的“光亮”,变成照耀杨蔷云全部生命的光辉的。

但悲哀的是,在原稿本,张世群告诉了杨蔷云一个惊天霹雳,就是他已经有了一个爱情目标,即大学里的同学。其实这种忧虑,在她的那个不祥的恶梦中已经出现过了,在梦中,张世群的身边出现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后来得知那个女人是张世群的表姐,杨蔷云才松了一口气。

这对于杨蔷云来说,非常的尴尬,本来她是带着目的而来,但没想到她心仪的对象,却向她诉说心中的爱的困惑,视她如同他的男闺蜜,顿时,把她的一切良好愿望与内心渴盼都给粉碎了,为此,杨蔷云留下了伤感的眼泪,但也在这一份痛苦的反思之后,她重新调整了自己,把心底的情感收回,重新回到友谊的轨道上来。

这是杨蔷云的第二次的失落。第一次的时候,是她得知苏宁选择了向宗教的靠拢,为此她大感失落,而这一次,杨蔷云经受了她初萌的感情的失落,再一次受到了精神上的重创。

但这一切,在1979年初版本里都被删除了,所以杨蔷云的内心的软肋与伤痛,也被删得一干二净,初版本里塑造的是一个充满着热情而不知痛苦为何物的杨蔷云,其实在她的内心里,也隐藏着最深重的情感重创,这样的一个维度,在初版本里都不见了。

因为这种删去,杨蔷云在初版本里留给人的印象,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她在情感上相当地恪守着一个淑女的一尘不染的至高无上状态,但是对照王蒙的原来的设想,杨蔷云也有着尘俗女孩的最庸常的为情所困的忧伤,删节本里的一个具有极大自制力与自控力的杨蔷云,在原稿里,也是一个难以抵挡七情六欲扰动的普通女孩,因此,杨蔷云的本质,虽然贴近生活的真实,但是后来的恢复原稿版里的杨蔷云却少了许多光晕,反而与电影里按照初版本设定那种光彩夺目的形象失去了一个维度。

我们今天很难来评优评劣哪一个版本的杨蔷云的形象更为可人,更为可爱,但我们可以感觉到的是,初版本里的杨蔷云,更显得圣洁,高光,纯粹,那是一个战胜了内心里的情感的波澜而又能够享受着自己的内心驱使的完美女孩形象,而按照初稿本恢复的版本,杨蔷云更多地带着人间的血肉之躯的本能原欲,以及必然由此决定的冲动与失落,追寻与失望。

初稿本里的杨蔷云更像是一个内心里的秘密被揭示得不留一点残留的女孩,因此,她的尊严顿失,而初版本里的杨蔷云却是一个在人面前可以高傲地展示着自己的所有与时代合拍的优良品质的女孩的形象。

这样,初稿本与初版本里的杨蔷云,反映出的是女孩的截然相反的形象硬币的两个币面。如此巨大的反差,竟然分别存在于两个版本不同的小说里,在文学作品里可以说是相当的罕见的。

而导致杨蔷云的形象发生巨大逆变的,就在于王蒙原稿本里的这一段 被删去的杨蔷云的内心真谛的描写。虽然这一段字数在一千字左右,却是杨蔷云内心情感的重大转折区域。

我们不妨看看这一段初版本与电影里都不曾展现过的段落描写:

——蔷云站起来,走到水边,向游船上一个戴表的人问时间,回来,她看看张世群,说:

“我给你写信,写,甚至于一个月一封,至少春、夏、秋、冬,每季都写。”张世群站起来,感谢地向她鞠躬。她说:“我要走了。”

张世群低下头,恳求地说:“再等十分钟……”

“不行了。”

“那么五分钟。杨蔷云,请你用眼睛看着我,我有什么变化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我不应该瞒你,你这么老远来找我,是好朋友……我现在有了一种……幸福,也许是……很幸福。”张世群羞涩地低下头,这时候,蔷云稍稍向后退了,她好像有点怕,怕有什么不必要的……怎么说呢?

“我告诉你,好朋友,别笑我。我们班……”张世群使劲搓着手:“我认识了一个同班女同学,我们非常要好。也许是我瞎想……真是发疯啊,怎么办呢?”

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一切都多么突然呀,突然,张世群远远地离她去了,“大”了。而她,她悲苦地觉到自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张世群,同班的女同学……奇妙的安排。为什么杨蔷云那么烦恼呢?她低下头。她抬起头,看见了张世群那信任的、友好的眼光……他们从昆明湖畔走过。牵牛花依然盛开,青松依然摇荡。湖水依旧清凉、平静,和去年来的时候一样。蔷云的心比湖水还一清见底。她爱恋地望着湖水:“露营时候我们并肩走过,他赠给我牵牛花。今天,给了我什么呢?湖水,你隐藏着一切,没有咆哮,没有波涛,你一声也不言语,你什么都知道。告诉我吧,亲爱的湖水,我现在在想什么呢?帮助我弄清自己吧,亲爱的湖水,我好像不高兴了……”

骑车才走了不远,蔷云忽然感觉天昏地暗了。她不想再走了,就把车靠在枯树上,自己躲到庄稼地里。

一片云遮住了太阳,难道会下雨吗?只有一片云。高粱叶悲哀地呜咽……从早晨,到现在,杨蔷云跑了多少路啊。她为什么悲哀呢?张世群……在她心里,一种宝贵的不可言喻的感情的萌芽在还没有被她自己了解的时候,就破灭了。晶莹的泪水,像珍珠一样,一滴一滴地落在盘着的胳膊上。

眼泪使蔷云觉到了耻辱,不!她抬起头,看见云彩四散,天空更亮了,回过头,她看见马路上驶过的运送建筑材料的大卡车,也许这些建筑材料是运往地质学院的?很大很大的学校,张世群在那儿。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杨蔷云骄傲地想。慢慢地,她觉得,在张世群告诉她他爱着什么人之后,他们的友谊变得更无私,更纯洁,也更美丽了,虽然这种骄傲是以隐约的创痛做代价的;当人们收起了眼泪,灵魂就会变得崇高。真的,好朋友比一切都可贵。——

作为个人来说,笔者更希望看到删节版里的那一个不为情所困的杨蔷云的形象,因为女孩没有暴露出她的最脆弱的软肋,所以,她能够给人一种强大的、圣洁的、尊严的飘然欲仙的气质,一旦女人露出她的内心的困顿,那么,她便会被人轻看、轻视。

在初版本里,还删除了杨蔷云在春天里的内心波动的描写,这也是为了维护杨蔷云的形象的纯正目的而作出的选择:

——不就是那扰乱人的、挑动人的、引起了青春的无限焦渴的大自然的微妙的变化中最可珍贵的一刻吗?努力体会吧,尽情吸吮吧,莫负春光!这样,无论是难熬的严寒和酷热的盛暑,都不会把生气洋溢的春之形冲去。——

人心的秘密,其实是最难面对与公开的,对形象的维护,往往是在人面前的外在妆饰与言语修饰,而内心里的真实所想,如果为了外在形象的完美形塑,最好删繁就简,作出过滤,选择性地公开与公示。

这也是那些看上去圣若仙女的女子,跌落尘埃的原因,就是因为她们露出她们之前隐藏在背后的站位、欲望与本能面前的失守。

女孩的坚强,来自于她的羞怯的天性对于自己的遮掩,因为遮掩,她们才能无瑕,光洁如玉,而当她们过多地暴露了自己的本质,往往也是她们人设崩塌的开始。

《青春万岁》里对于杨蔷云的深入的内心的揭示,也会带来一种负面的效应,甚至导致人物性格的逆转。这也是为什么很多电影会在转折点的真相揭露出来之后,导致人物内心真相发生惊天逆变的原因。

从王蒙小说的原稿本与删节本之间的微妙的差异,或许我们能够更深地洞悉人性的秘密,延伸出人设的定位取决于哪一个层面,也让我们懂得如何维护生活中的面世形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