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入侵》真的是亚洲《芭比》吗?

《野蛮人入侵》

真的是亚洲《芭比》吗?

作者:小吓

疯女子,看电影时最正常

经历两年的等待,曾获2021年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评委会大奖的电影《野蛮人入侵》终于在本月初开启点映。作为导演陈翠梅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本片对生育、母职、女性职业困境等诸多议题进行了气质鲜明的呈现,让片中对电影、对身份、对人生的玄妙追问在女性视角下焕发了别具一格的魅力。导演魏书钧更是在8月2日的北京映后交流中称《野蛮人入侵》是“亚洲的《芭比》”。

《野蛮人入侵》真的是亚洲的《芭比》吗?它作为杂糅类型元素的私人表达,和《芭比》这个好莱坞的“叛逆”女儿又有何异同?

电影《野蛮人入侵》和《芭比》剧照

01 

另一个Barbie land

某种程度上《野蛮人入侵》和《芭比》是同一个故事。

在现实的虚拟游戏中,童话般的Barbie land是属于女性的乌托邦。在虚构的现实空间里,“戏中戏”里的“异托邦”是女性得以施展拳脚和自我拷问的世界。

如美泰公司在《芭比》中的“自反”一样,《野蛮人入侵》用“电影中的电影”展现了曾经的影后、现在的全职母亲李圆满(陈翠梅饰演)找回自我的故事,并在不经意间将观众带往片场、带往李圆满正主演的动作片中。

“戏中戏”的设置让整部电影灵性满溢,充满了身份转换和存在主义哲思。“找自己”的终极命题也与芭比最终在What Was I Made For的音乐中选择成为一名人类遥相呼应。

电影《野蛮人入侵》剧照

但与美泰以坚决的自我批判重获生命力不同的是,《野蛮人入侵》中对自我及电影本体的观照更多的是一种审美哲思,就像片中台词:“以前,电影就是一切;到了现在,一切都是电影。”

这与另一处台词:“对那个年轻人来说,剑就是一切。对年老的宫本武藏来说,一切都是剑。”形同意似,倒像是以《芭比》导演格雷塔·葛韦格惯用的“呢喃核”笔触调取着观众们的生命经验和审美情趣,并丝滑地将话语中的怀疑化进以身体动作为方法的动作片叙事。

除此之外,影片还有多处对迷影元素的运用。“我们要拍洪尚秀电影吗”、“红药丸还是蓝药丸”……导演以“摄影机不要停”的方式调侃了多部作品,在对影史经典的戏仿中,在置身科幻宇宙的叩问中,完成了一次复杂古怪的颠覆。

它挪用了好莱坞经典动作片的框架(被戏称为东南亚版《谍影重重》),但这一次“打怪升级”的主体是一名东方女性,并从一开始就把迷雾之下的身份追踪指向了内观。

电影《野蛮人入侵》剧照

马来西亚复杂的语言环境和多元文化背景下的打女,取代了与美国国家意识形态相生相斥的特工,在没有爆裂斗争,也没有献祭ta者的叙事中完成了对主体性的探讨。像是小小拧动了男性叙事的闸口,注入了全新的视角,用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某种常规。

这也不难让人联想到《芭比》中对也有对《黑客帝国》及《2001太空漫游》的趣拟,对导演剪辑版《正义联盟》、和mansplaining之下的“《教父》为何经典”的嘲讽,以及用歌舞场景代替“战争”的关键表达。

显而易见,这些叙事上的嵌套与互文,对乌托邦/异托邦的表现与拆解,无疑都流露出这个时代女性创作者对权威叙事的反叛,对宏大场面的反思,以及对文明的怀疑。

02 

两种身体景观

当芭比身上出现令她崩溃的人类“橘皮组织”时,李圆满被路人摸着孕肚说“你的孩子就是你最好的作品了”。

当芭比来到现实世界“横冲直撞”受挫时,李圆满正为了重回银幕经受着“拳打脚踢”的功夫训练。

当芭比被批评是加重身材焦虑的罪魁祸首时,李圆满则被怀疑是否能够在短期内完成身体蜕变……

电影中的经典芭比和“打女”李圆满是两种全然不同的女性身体呈现。

电影《野蛮人入侵》中,“打女”李圆满

早期的妇女解放运动已经确立了一种以女性身体为斗争场域的政治命题。《芭比》的展演方式是“从无到有”的:经典芭比从无知无觉的玩偶到能感知身体变化的个体,她确认主体性的过程与身体的“出现”相关联。

《芭比》亦是“思想带动身体”的。现实中的女性将自己对死亡的感受画在芭比的设计稿上,于是芭比有了人类的恐惧与知觉,人类的思想和情绪影响着芭比的身体。

而结尾点睛之笔的“妇科检查”即是她有了人类身份和女性性别认同的证明。芭比打破了社会橱窗的规训,拥有了主导自己身体的意识与权力。

《野蛮人入侵》则是以一种“从有到无”的阐释方式,让李圆满在失忆与逃亡中一层层脱去社会身份与关系,渐渐意识到“怕痛的就是自己”,展现了一次身体的“回归”。

台词中讲到:“以为身体是思想的监狱,其实思想才是身体的监狱”。李圆满因生育感到身体的社会性,因女演员身份发现身体的景观性,最终又因习武“硬碰硬”地触及身体的原点,获得拨开多重困局的本能力量。

电影《野蛮人入侵》剧照

影片结尾镜头置于潮湿的海岸边,以模糊虚实边界的方式打破了身心二元论,颇有“我在我所不思之处”的韵味。

在“景观社会”的语境中,电影对身体的呈现往往也部分服务于视觉快感,这种快感又往往和父权制与资本主义共构的审美紧密相关。

作为有女性主义表达的电影,《芭比》完全能意识到完美芭比形象与此议题的相悖之处,于是试图以呈现不同身材样貌芭比的方式打破刻板印象,用肯必须展露肌肉的设置反讽对女性身体的消费;并最终在芭比脱离制式的过程中解放了对华服美颜的执念。

《野蛮人入侵》则是直接在动作片的外衣中,重新定义了女性气质,并对女性身体性征化的展现进行了拒绝。脱下高跟鞋,穿上训练衣,李圆满在自我锻造中塑造了一具属于自己,而非属于社会的身体。

从这个角度看,《野蛮人入侵》的女性主义表达,并非提前设置,更像是一种自然流露。

电影《野蛮人入侵》剧照

03 

野蛮人,入侵到了更深处

不同于《芭比》直截了当地回应性别议题,《野蛮人入侵》中零星的发问都消融在了更大的困惑之中。《芭比》是时代中有胆识的创作者戮力成就的精神演说,《野蛮人入侵》则是作者在艺术探索中对社会的精准触摸。

这其中最大的区别不在于影片的类型与样式,在于观感。如果《芭比》近似一部能让女性感到畅快的爽片,那《野蛮人入侵》就是一部让女性“不舒适”的电影。

在《芭比》中被抽象成了符号的男人,在《野蛮人入侵》中又变回了挑战女性快感机制的实在存在。

对角色性别设置敏感的观众不难发现,片中的导演、师傅、搭档都是男性。甚至中年男导演身旁有位年轻的女助手,师傅在功夫训练中伙众欺凌李圆满,而这位戏中搭档是李圆满不愿合作的前夫。

为什么要这样设置?难道片中所有男性对李圆满的“毒打”都将成为被感恩的正义吗?难道电影又要落入女性成长离不开男人帮助的叙事圈套了吗?

电影《野蛮人入侵》剧照

还好,影片后半段散文化的暧昧表达让这一切悬在空中,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具体谁影响了谁,这种影响是好是坏,或许导演自己也无从得知。

这并不让人痛快,却足够真实。片中男性对李圆满人生的安排,既可以是她开始找自己的契机,也体现了社会对女性的强施压与高要求。现实中的许多女性或许也是因受父权制“毒打”开始觉醒,但并非是这种“毒打”引领了女性,这是女性的遭遇和处境。

更进一层,当导演不经意间勾勒出社会性别结构的污垢时,正是因为她有意触碰了有关现代文明的迷思。

片中的每个男性、拍片时突然出现干涉的资本、以及随时发出干扰信号孩子,都是所谓的“野蛮人”。阿伦特说:“每一个小孩的诞生,都是一次野蛮人对这个文明社会的入侵。”导演则认为:“所谓文明社会,是对每个个体的侵占和控制。”这两种相向而行的观念在影片的内外冲突中互动,而女性视角的在场就成了探讨文明议题中必不可少而又无需张扬的存在。

电影《野蛮人入侵》剧照

影片最后一个镜头聚焦在男导演于水面的打斗与行走,这像极了画框之外陈翠梅导演的自我投射,当她的呼吸与灵魂位移到了另一具身体上时,就像幻化为了一股气,超越了个体、超越了性别、也超越了肉身所在的现实。

这个结局是完全私人的表达。相比于《芭比》末尾轻喜剧式的巧思,陈翠梅意识到了乌托邦并不存在,让《野蛮人入侵》收束在持续的困惑状态中,保持了对万物虚实的敏锐察觉,也保持了对现实的冷峻与深沉。

《芭比》是难得的女性主义商业类型片,它把女性的处境带到了更多的银幕和观众前,但不免会让人追问:表达超越的时候,是否掠过了现实?它最终的受益者是谁?以及它覆盖的议题能否更广泛?当然,这些是它在好莱坞的工业体系中的必然局限,无意苛责。

《野蛮人入侵》是工业体制外的不可控力量,导演从私人而非公共出发,从故事而非观念出发,从经验而非主义出发,用尊重本能的私人絮语,和舍弃确定性结果的留白,逃离出了明确的意图(也就避开了一定的局限),但潜藏在文本中的刀刃已剖开了更复杂的困境。

从这个层面来说,野蛮人比芭比入侵到了更深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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