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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巴赞曾在评论纪录片时指出,电影的技术手段已达到了宇宙的尺度,其恐惧者恐怕只有地震、火山、海啸和世界末日。

但在上世纪,已经有一对法国火山学家夫妇卡蒂亚·克拉夫特和莫里斯·克拉夫特近距离观察、拍摄和记录了世界各地近百座火山喷发的数百小时影像。

仿佛求仁得仁,1991年6月3日,他们永远地葬身在了日本云仙岳火山的洪流之中。8月18日起在全国公映的纪录片《火山挚恋》讲述了他们的故事。

《火山挚恋》孕育于克拉夫特夫妇留下的影像。

女性导演萨拉·多萨从数百小时的素材中剪出他们的一生。莫里斯爽朗健谈,卡蒂亚古灵精怪,一致的则是对火山的痴迷。

《火山挚恋》也竭力用风格靠近他们的乐观无畏——以漫画勾勒两人在火山面前依偎的背影,不时插入关于火山爆发原理的动画演示,选取两人考察中的有趣素材。

电影语言的灵动多变正对应了人物丰富灵动的生命体验。 直至纪录片接近尾声时,才渐趋沉重。 萨拉·多萨的旁白大多数时刻也是轻盈的,正如克拉夫特夫妇以直升机和小舟等各种方式接近火山又离开火山的轻盈 。

在萨拉·多萨看来,克拉夫特夫妇的一生是为热爱驱使的精彩一生。 甚至连死亡也是他们预料,或许向往的结局。 她少有惆怅。

然而,我必须说,无论萨拉·多萨是否意识到这一点,火山才是《火山挚恋》真正的主角。

红色的岩浆从火山口喷涌而出,滚滚倾泻而下,宛如燃烧的火龙;灰色的碎屑流如原子弹爆炸的气体,蒸腾着,辐散着,凶猛移动着…… 数不尽的碎石、碎屑和喷射的气流如流星雨般装点着人们逃离之路……那是雄浑的末日景象,又是真正的天启。 难怪从云仙岩火山撤离的摄像师在逃命前都忍不住擦拭镜头。

与人类直觉相反,红色火山相对温顺,灰色火山反而吞噬生命。但在卡蒂亚和莫里斯的影像中,它们壮观、奇绝、无与伦比、摄人心魄。

人类对火山有种天然的恐惧和好奇。

当一座火山死去,新的火山又在形成。那汲汲不绝的、属于地球和宇宙的生命力使人类景仰又恐惧。它成为想象力的源泉。

乔治·卢卡斯让《星球大战》中的阿纳金在火山岩浆中失去最后的胳膊腿儿,进而成为达斯·维德 (他甚至创造了一颗火山行星和它的栖居者!) ,托尔金则让无人能抵御的魔戒熔化在地心的热流之中。

然而,科幻和奇幻大片中如斯火山景象还不能和《火山挚恋》中克拉夫特夫妇留下的影像媲美——因为后者是真的!是活生生的人类拍摄下来的。

甚至,《火山挚恋》还承担了科普任务——在圣丹斯首映后,国家地理的纪录片部门获得了《火山挚恋》发行权。被浪漫爱情故事吸引进影院的人们或许愿意更多了解火山活动。

1985年,克拉夫特夫妇和其他火山学家评估一座火山即将喷发,建议哥伦比亚当局建立预警系统和制定撤离计划。后者置之不理。随后,山民们在火山冲下的泥石流中爬行的画面震惊了世界。

在这个意义上,《火山挚恋》延续了克拉夫特夫妇的平生愿景——以影像拓展公众对火山的认知,拓展行动的可能性,以减轻火山造成的灾难。

如果说《火山挚恋》讲述了爱情——卡拉夫特夫妇对火山的挚爱,以及二人由火山联结起的挚爱;那么同样基于二人留下素材的德国著名导演赫尔佐格的《心火:写给火山夫妇的安魂曲》则将重心放在了自然的伟力,人的好奇心和勇气,以及这二者间变动的关系。

赫尔佐格并不甘心只讲人物的生平。在克拉夫特夫妇的生命中,他体会到了那始终驱使他本人创作的“心火” (fire within) 。而让这火自然地、激烈地燃烧下去的方法,还是创作。

《心火》开始于克拉夫特夫妇的死亡——在极为简短地介绍了他们的生平后,法国阿尔萨斯 (二人的家乡) 安谧的田园景色马上被吞噬了二人的云仙岳火山的影像取代。这时卡蒂亚和莫里斯还在采访镜头前神采飞扬。

他们说出的话却一语成谶:“这是我平生所见过的最小的火山”。来自赫尔佐格本人的旁白告诉我们,眼前这段录像中的所有人,或动或静,或声名显赫,或寂寂无名,都已葬身于1991年云仙岳火山的喷发之中。

这个开头奠定了《心火》的基调——它无法欢快,因为它是关于死亡的影像。

这意味着,它既是火山学家在死神面前一次次夺回的火山影像,也是最终被死神打败后属于“鬼魅”的火山学家影像。它邀请观众在84分钟的旅程中和克拉夫特夫妇一起迎接他们注定的死亡,并思考其意义。

《火山挚恋》中曾采用过一个片段:克拉夫特夫妇在考察意大利斯特龙博利火山时来了一身儿仿佛狂欢节归来的特制保护服和头盔,然后往对方身上砸石头试验安全性。

《火山挚恋》的此节配乐是轻快的。两人轻松地仿佛只是要去挤个地铁,上个班。爱意在这巍峨火山和人类嬉谑的对比中流动。而《心火》在同样素材的处理中,依然给了凝重的、仿佛在陈述某种宿命的古典乐。

和《火山挚恋》不同,赫尔佐格并未多着墨于两人的爱情。他兢兢还原或者说“纪录”的是同为影像创作者的克拉夫特夫妇——在浩如烟海的素材中,赫尔佐格敏锐地察觉了二人心迹的转变。

从在镜头前羞赧无措,到主动执起摄像机;从在别人的镜头前探测,到拍摄探测者。摆弄的设备从分析气体成分的机器,到录影录音设备。“影像变得宏大,一个伟大的电影创作者诞生了。”

在赫尔佐格对克拉夫特夫妇留下影像的阅读中,你能看到他作为一个导演的直觉。他敏锐地指出卡蒂亚娇小身躯在拍摄火山时几乎可作为一个“标度 (scale) ”,评论她被火山加热的液体溅到时“表演”的质量,关注克拉夫特夫妇和赞助商的关系,共情哪怕是运输器材时的艰难。

最后,他在他人留下的云仙岳火山爆发的影像中期待地寻找克拉夫特夫妇的最后身影,并客观又显然沉痛地说“ (这是他们的) 概率很高”。

也是这种作为导演的直觉让他发掘了克拉夫特夫妇影像的意义。在几百小时的影像中,赫尔佐格观察到,卡蒂亚和莫里斯的相机总会被那些属于生命的时刻吸引:印度尼西亚乌纳乌纳火山爆发后,村落掩埋在火山灰之中。

被遗弃的牛羊在受惊后茫然地走动,却不知死亡即将来临——整座岛屿都不能幸免;戴着火红色毛线帽的卡蒂亚被企鹅问候,海豹一弹一弹地移动丰腴的身躯,憨态可掬;生活在火山附近的人们捕鱼、舞蹈、庆祝;在火山岛上,年轻姑娘们穿着泳衣享受阳光,地下沉睡的伟力不知何时就会自然醒来……这样的影像成了一面风月宝鉴,照出生命的真正面目。今日鲜活的生命不过是他日骷髅。

但这样的影像也在终将到来的死亡前,保留了生命的面目。影像捕捉住方生方死的一切,将其驻留。

因此赫尔佐格说,“对我来说克拉夫特仿佛就在拍一部进行中的‘创世’ (creation in the making) ,只是他们没来得及拍完”。而赫尔佐格以他的解读帮助卡蒂亚和莫里斯这么做了——这就是《心火》。

在这部赫尔佐格的《巨人传》中,在火山面前异常渺小的卡蒂亚和莫里斯以悲天悯人的情怀成为“巨人”。赫尔佐格的心火和卡蒂亚、莫里斯的心火一道迸发。

死生亦大矣。“羡宇宙之无穷”的人类如何可能拍摄火山?拍摄自然?《火山挚恋》和《心火》以不同的侧重组织克拉夫特夫妇留下的影像。它们给出的一致答案是,在和生命的关系之中拍摄。那么,喷射的岩浆,杀人的碎屑流,被火山灰夷为平地的村庄,以及火山灰滋养的新生,其丰富的意义虽然不尽然被感知,却能被体验。

《火山挚恋》中曾快速带过一句话——自工业革命以来,现代人类有了时间。火山和地球的活动并不遵循这个时间。但它们亘古的时间,被摄像机转瞬即逝的时间以挚爱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