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入围戛纳的华语片,为什么值得一说再说?

前言

本文于2021年7月15日在深焦DeepFocus公众号首发。

2021年7月,由导演魏书钧执导的影片《永安镇故事集》在戛纳电影节首映。影片入围电影节平行单元“导演双周”单元,这也是导演魏书钧第三次入围戛纳电影节,其指导的一长一短两部影片《延边少年》和《野马分鬃》分别入围短片竞赛单元和2020新导演作品单元。影片在同年的平遥国际电影展首映,亦迎来诸多好评。

影片讲述电影《永安镇故事集》剧组入住拍摄地,给这个原本宁静的地方带来一丝波澜的故事。全片由“独自等待”“看上去很美”和“冥王星时刻”三个华语电影名各自统摄的部分组成,以三组人物关系出发,对生活本身、生活与电影创作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十分生动且深入的探讨。

事实上,《永安镇故事集》和魏书钧的前作《野马分鬃》存在某种程度上的相似性,比如二者都有元叙事的成分,都关注一个剧组中往往不太受到重视的部门(《野马分鬃》里的录音,《永安镇》中的编剧),都关注人生中的种种失意。有趣的是,本作中的“编剧”这一角色还在片中特别提到了“契诃夫式的悲剧”,这又与主竞赛单元的日本影片《驾驶我的车》不谋而合。在对两部影片主创的访谈中,他们也都提及《三姐妹》对其创作产生的影响。

从《野马分鬃》到《永安镇故事集》,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涉及编剧、表演、场面调度的创作体系正在逐渐成型,而“生活”二字在这个体系当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应该说,在青年一代导演中,魏书钧的作品总是处在最接地气的位置上——无论是《野马分鬃》里的100首歌的专辑、儿子因超速驾驶被捕后在监狱托关系,还是《永安镇故事集》里整天忙于琐事的老板娘、老妈让儿子给客人表演节目,都让人真切地感觉到影片和现实生活之间存在的联系。

而如果说在华语电影中,老港片似乎总是与小镇青年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那么在《永安镇故事集》中,大陆电影尤其是京味儿电影对创作者的影响也被摆到台面上来,这不仅促成了幽默诙谐的气质的生成,也在客观上将电影中的剧组、电影中的生活、电影本身、创作者的生活以及观影者所处的这个真实世界紧密连接在一起。这些连结,构成了魏书钧电影谱系中至关重要的日常性与真实性。

当然,从这两部影片看,魏书钧想要思考的又不仅仅是生活本身,而是将对电影创作观念的讨论本身纳入到影像呈现之中。在影片的第三部分里,我们可以看到“编剧”和“导演”两个角色是如何挣扎于他们所见的真实与他们想要表现的虚构当中,人与人对生活的认识之间产生了巨大的裂隙,作为戏中戏的“永安镇故事集”就诞生(或消失)在这个巨大的裂隙当中。

影片毫不惧怕将这种貌似有些形而上的讨论向和盘托出,我们看到的是极其浓烈又具体的对生活和创作的真诚质疑和拷问,既不高高在上故作深沉,也不虚无缥缈无病呻吟。在对导演和编剧分别进行的访谈中,我们也了解到二位“几乎是握着同一根笔”创作出了第三个故事,这多少让人想起魏书钧的偶像侯孝贤与他的编剧朱天文之间的合作关系。而从最终的成片看,魏书钧多少也在精神上继承着这种关系,以及这种关系背后的理念。

关于创作方法,魏书钧坦言自己完全是从人物出发,至于镜头如何运动、长度几何,都是后面需要根据实际情况考虑的事情。对魏书钧来说,戛纳新星的诞生或许只是一个伪概念,因为对生活的观察、对角色的设想是其生活与生命进程中的一种习惯,至于电影的拍摄,之后的上映以及观众的评价,用契诃夫的话说——“根据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使命,其他的不用去操心”。

在上映前夕,我们对导演魏书钧和编剧康春雷分别进行了访谈。导演访谈以播客方式呈现,编剧访谈以文字方式呈现。

Vol 1. 导演魏书钧访谈

导演 魏书钧

在这期节目中,我们探讨了以下内容:

导演早年的求学经历和电影拍摄经历?

从《延边少年》到《永安镇故事集》,失意少年的形象从何而来?

为何喜欢拍摄剧组的故事?

如何让演员表演自然且充满生活气息?

最喜欢的导演和作品都有哪些?

……

Vol 2. 编剧康春雷访谈

编剧 康春雷

Part.1

《永安镇故事集》剧本缘起

深焦:       

您和导演是怎么进行这次合作的,缘起是什么?

康春雷:

很早之前我写了一个叫《永安镇故事集》的剧本,但是我跟圈里不太熟,也不知道找谁做,后来一个朋友在2019年下半年给我介绍了魏书钧导演,于是这个剧本就给到了他,他看完说见面聊一下。我们在一家酒吧见了面,当时下了2019年的第一场雪。我见他第一面的感觉是“不太靠谱”,但后来他谈了对故事的看法,跟我很接近,我觉得他很理解我在做什么,我对他有50%的信任了。年底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景,在火车上他给我看了三小时版本的《野马分鬃》,我对他就完全信任了。最开始我给他的只是故事大纲,看完景后赶上过年,我就闷在家里写剧本,写完剧本我们又在一起修改。

深焦:       

那个剧本在内容上跟现在有什么关系吗?

康春雷:

那个剧本构思很早,有一天我查邮箱记录,初步形成人物的时间是2014年6月,那个时候我更想写一个接近于小镇版《天使爱美丽》的故事,一切都很轻盈美好。但随着故事在进行,年龄也在增长,我对生活的感受也有一些变化,尤其是到30岁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好像生活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了,或者说没有新的生活在向你招手了。

年轻的时候,你能够忍受当下的生活,是因为你可以换工作,可以重新恋爱,可以换个城市生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有新的可能性。但30岁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除了你现在拥有的生活,不再有其他的生活了,没有那个可能性了。基于这种感受,我创作了原版的《永安镇故事集》。

《永安镇故事集》剧照

深焦:       

最初的剧本里,故事发生在什么地方?

康春雷:

也是南方小镇,是一个四段式的故事,背景是21世纪初期。我生活在北方,我生活的那个地方有点像农村和小镇的结合,所以可以说我有小镇生活的背景。但完成剧本后要考虑影像化的问题,我和导演都觉得原剧本的气质更适合放在南方拍,所以我们就去了江西和湖南看景。

深焦:       

现在剧本里的戏中戏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康春雷:

开拍前两周我们把剧本完全换掉了,形成了现在的“元叙事”结构。2020年11月我们一起去了拍摄地筹备,一起改剧本,但是到了拍摄环境,当一切都变得具体的时候,老魏就觉得这个剧本越来越不对劲,我朝着老魏的方向修改也觉得不对劲,我们越是努力融合各自的想法,结果就越差。

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我觉得我的那个故事更像是在一个现实世界里架构一个小镇,更具形式主义的风格,但导演魏书钧的风格是“把摄影机探到现实里”,这是根本调性上的问题,而这就牵扯到台词、表演、调度、摄影等一些列问题。

有一天我们制片主任跟我说,这个项目做不好就最好不做,我的感觉也是这样,老魏也说他不想拍一个烂片。他常常跟我说你再“飞”一点,再脱离原剧本一点,当一个编剧听到这种话的时候,当然能够明白导演对原剧本已经不满意了。

《永安镇故事集》剧照

但我当然也有不甘心。有一天我去找老魏,我说我想了一个特飞的,看看你能不能接受,我就跟他聊了现剧本里的第一个故事。我们驻组酒店的后院的确有一个食堂,里面就有这样一个老板娘,当时我跟纪录片导演聊,说她太有意思了,在这样的环境工作里,她为何是这个装扮?这个故事原本是想等《永安镇故事集》拍完后,回来单独拍一个短片的,但当意识到原剧本可能不拍了之后,我就拿出了这个故事。

《永安镇故事集》剧照

老魏很兴奋,但我不知道第二个、第三个故事是什么,导演说第二个故事可以写女明星的故事,然后他就给我讲了大概的想法,我就觉得很有意思。因为第一个故事结束在女明星出现,这就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结构,且形成了文本内容上互文的可能。

第三个故事,我当时只是提议说可不可以把我们平时常常聊起的关于电影本身的探讨放进去,塑造一个编剧和导演,但当时也没有考虑怎么将三个故事统一、收拢的问题。提完这个新剧本之后,我看到老魏有久违的兴奋感,我也很开心。

后来他去海南参加电影节,有三天的时间,我就把这个故事的分场写完了,发给他看,他看完和制片人有一个沟通,但具体情况我不知道,结果是制片人给了我们支持。导演回来我们又一起修改剧本,扩充台词。相对完善后,导演请各部门主创围读剧本。我们给出了一个全新出炉的剧本,大家很兴奋,当然有些部门也很焦虑。

深焦:       

拍的时候剧本还在改吗?

康春雷:

会有即兴的部分,几乎每场戏都会在现场做出新的调整,有时会整场删掉或临时加场。

《永安镇故事集》剧照

Part.2

康春雷,作为编剧与角色

深焦:       

最开始就确定您来出演“编剧”这个角色吗?

康春雷:

不是,编剧这个角色一直没有确立。我们有分角色朗读剧本的环节,到了第三个故事,老魏就说他来读导演部分的台词,我来读编剧的部分。他是带着情感处理台词的,也带出了我的感情。我们围读完第三个故事后,我看了一眼大家的反应,我们的摄影师在向我竖大拇指,大家看着我似乎也有赞许的目光,我当时就想,是不是我能够胜任这个角色?但我没敢说,电影是一个集体性的工作,有许多人的付出,我很担心自己没有表演经验,会把这个角色搞砸。

(深焦:您一点表演经验都没有吗?)

之前拍过一个10分钟的短片,更早的时候做过几天群演,这个不能算表演经验吧(笑)。在现场表演的时候,导演会先看你能给到的东西,然后他再调整,有一些有困难的部分会提前先聊一聊,但这种情况比较少。

《野马分鬓》剧照

深焦:       

片中“导演”的“嘻哈青年”身份如何确定?

康春雷:

老魏就喜欢嘻哈音乐,他在《野马分鬃》里也使用了嘻哈元素。我们之前就聊过各自对嘻哈音乐的看法,我说嘻哈音乐不就是给自己吹牛逼吗,他就笑。当然,这一切都要服务于人物,我们有很多台词都来源于我们平时的闲扯聊天,但是否取用这些材料,我们要考虑是否对人物塑造起到作用。

深焦:       

最后“导演”“编剧”两个人吵架的段落应该比较难拍吧?

康春雷:

那场戏还好,拍了20来条。有几场戏我们会拍到30条。这场戏就是我们的杀青戏,拍的时候已经感觉到非常轻松了。

《永安镇故事集》片场照

深焦:       

和影评人吵架的段落是怎么加进去的?

康春雷:

在戏剧作用上,导演和编剧走到一个争论的顶点,需要让他们和解,影评人和制片人的段落就是为了让他们两人重新紧密起来。在故事调性上,第三个故事有更多消解和调侃的成分。在内容上,我确实感觉到青年创作者把生活抽象化了,很多作品里面的角色都更像是一个符号,因为常常有这种感觉,所以就借由这场戏说说这个问题,算是加了一点私货。

深焦:       

剧中的这个编剧他提到自己写过四个剧本,两个被毙了,这是真实情况吗?

康春雷:

是真的。我没上过大学,高中毕业之后做过一小段时间的群演,但养活不了自己,就不做了。2012年底的时候,我认识一个中戏的姐姐,跟她见面的时候她就在写东西,我问她在写什么,她说在写剧本,我说这个赚钱吗?她说一集几千吧,我说那一集多少字啊,她说一集一万二三,我说那这东西太赚钱了,我代笔给别人写书20万字才5000块钱,我就想那可以干。2013年在家里学了一年编剧,写了一个大纲作为一个敲门砖。2014年4月正式开始了第一份关于影视的工作。

《永安镇故事集》剧照

Part.3

《永安镇故事集》里的生活和电影

深焦:       

您和导演都是北京人,却拍了一个湖南小镇的故事,怎么处理生活经验的问题?

康春雷:

其实人内在的部分不会有特别大的不同,北方人和南方人关心着同样的问题,对生活有同样的感受和困惑。只是在表层上,人们平时吃什么喝什么,,说话是什么样子,这些部分是很不一样的。好在我们在拍摄地的筹备期很长,有充分的时间去观察。另外也会有一点参考,比如有一场戏我们在写的时候是反复看了洪常秀导演的《独自在夜晚的海边》,找找写台词的感觉。

深焦:       

像片中的蜡像馆、6D电影院这些都是现场观察到的吗?

康春雷:

那场戏老魏的贡献更大一些,我不太了解那样的一个环境,他接触的人会多一点。其实很多部分也不一定是在当地捕捉到的,也会依赖以往的生活经验吧。

《永安镇故事集》片场照

深焦:       

第三个故事的对话里面有大量关于电影和生活的讨论,是怎么完成的?

康春雷:

第三部分在拍的时候有半即兴的成分。最初我给他出了一稿,我们再对台词,他觉得哪儿不舒服再改。我跟老魏在生活中经常聊这些问题,可能不会像剧本里这么有结构性,但散散碎碎总是聊起文学、音乐和电影。我们也会经常故意互相抬杠、讽刺和挖苦对方,但气氛是轻松的,因为没有恶意,只是玩笑,不像像电影里那么紧张。也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基础,第三个故事反而是最好写的。

深焦:       

电影里提到的“契诃夫式的悲剧”是您自己的阅读体验吗?

康春雷:

是的,我谈到30岁以后没有新的生活再向你招手了,这种感觉其实也是很契诃夫的,你看他的《三姐妹》,最开始说我们要去莫斯科,要去更充分的生活,到了第二幕生孩子的生孩子,谈恋爱的谈恋爱,就被困在那里了,但她们还是说,我们还是要去莫斯科呀,去工作呀,去充分的生活呀,整个四幕都是这样。从这个角度说,新剧本在立意上和原剧本没那么大区别。

深焦:       

这部电影讲生活,看起来比较抽象,实际上又是比较具体的,比如吸奶的段落,包括第二段里面“女演员”前男友跟老婆吵架的部分,都是很生活化的段落。

康春雷:

吸奶的段落,是导演提出的。因为这个老板娘想要开始新的可能性,会本能地想要脱离和孩子的亲密关系,不是要抛弃孩子,而是更暧昧更微妙的感觉,导演抓住了这种暧昧而微妙的感觉。至于你说的吵架段落,我想我们都经历过。包括那个老婆说“你怎么跟你爸一个德行,这么没有出息”,那是我妈经常跟我说的一句话。

《永安镇故事集》片场照

深焦:       

这个剧中的“编剧”角色跟您自己有多大的相似度?

康春雷:

有一些相似的部分,但更多的是导演和编剧之间的权力关系,我在生活中遇到的还挺多。导演在剧组中是有绝对权力的,编剧相对来说比较弱势,之前做一些工作的时候,遇到特别不靠谱的导演,因为乱七八糟的原因改戏,不考虑逻辑,就想往里面加笑料,可作为编剧没有权力说什么。我当时也是比较妥协而被动的,但到达一直顶点之后又会爆发,所以会把过往这种经验放在里面。当然还是要强调,选取材料必须要服务于故事和人物,这是前提。

导演 魏书钧

深焦:       

对您来说,导演应该有那样的权力吗?

康春雷:

我不是那么支持剧作中心制,我有一个划分,在情节剧里,我觉得编剧现在的处境很不好,情节剧里确实应该是以剧本为核心的创作方式。但在个人化的、风格化的作品里,编剧其实应该是配合导演的。在更工业化、类型化的电影作品里,制片人中心制应该是最有效率的,所以我觉得不能一概而论。当然这部电影不存在这个问题,老魏很尊重我,我也很信任他。

深焦:       

您在写剧本的时候会考虑到导演要怎么拍的问题吗?

康春雷:

跟老魏合作之前,我在这方面考虑得特别少,但经过这次工作,我觉得编剧是应该考虑拍摄问题的,而且考虑得越多,对剧作越有帮助。当然也要知道限度,不能把镜头都写下来,那样导演就没有创作空间了。但是每一场戏是什么感觉,人物在环境中是什么状态,要尽量文字表达出来。如果导演能抓到,用影像化的方式呈现出来,就是比较好的情况了。

《永安镇故事集》主创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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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anchor

在学习了

-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