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歌在这部电影里演我

在崇尚独特的时代,身为普通人是相当憋屈的体验。普通意味着没有记忆点,也不值得被人羡慕。也许一辈子都与戏剧性绝缘,所以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尴尬哑然。透明如空气,平淡如白水。除此之外,普通人每天一睁眼,都要和不如意的日常交手。吞下不足为外人道的痛苦,然后吐出或长或短的叹息。

新近上映的电影《不虚此行》,主角闻善(胡歌 饰)就是世界上的大多数——不如意的普通人。他是个失败的编剧,怎么也写不出符合甲方要求的有戏剧性的剧本。机缘巧合之下,闻善改以写悼词为生,但依然无法与自我和解。

在导演刘伽茵看来,普通人的故事本身就值得被讲述。他们会压抑,会迷失,会遇到源源不断的难题。因为生活不是剧情片,不会有干净的开始和干净的结束。生活就是循环往复,重要的是不断向自己提问,而那些被剥夺的东西可以重新找回来。以下是我们与刘伽茵的对话。

01.

彻头彻尾的普通人,是一种处境

看理想:闻善是个“掉队”的编剧,转行做悼词人后生活也没有什么波澜起伏。为什么让失意的普通人做主角,而且还避开了故事的戏剧性?

刘伽茵:对我来说,普通人和不如意是一回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很难事事都如意。很多主流作品的主角也是普通人,通常是因为发生了一件特别戏剧性的事情,让Ta不普通了。这个很正常,普通人不普通的时刻当然是值得被书写的。

但我要的那个普通是内外一致,贯彻到底的。在我的价值观里,普通本身就值得被书写。如果我让闻善经历高强度的不幸和高强度的幸运,那我就打脸了。“普通”非常不方便营销,这个道理我明白。但这一次,我允许我的主角从头到尾都是普通的。

看理想:小尹(吴磊 饰)很有意思,他是闻善写不出来的剧本的主角,连姓名都没有。但却时时出现在闻善的家里和他对话,像是闻善的某种镜像。您在进行角色设置时,是怎么考虑的?

刘伽茵:每个创作者都有自己的小尹,不管小尹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他们都会有展开对话的状态。小尹的存在,时常提醒闻善他有一个没写完的故事。我觉得这是一种拆穿,一种拷问。在一定程度上,小尹是独立于闻善存在的,他会直接点出闻善不想面对的难题。我们需要人生的难题,没有难题就意味着我们不再思考。

闻善和小尹的关系,每个不如意的普通人都会懂。我们有想做但没有做成的事情,可以管它叫目标,也可以管它叫理想。如果想起它,我们会想起它带给我们的痛苦;但是如果把它忘了,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们想放下,又放不下。

看理想:电影中提到说小尹是个偶像剧的主角,“偶像剧里就没普通人”。闻善没能给小尹起名字,也没能把故事编下去,是否有他对普通人身份的纠葛?

刘伽茵:闻善作为编剧很失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写的主角小尹,对于甲方来说不配做主角。编剧和笔下的人物是站在一起的,对小尹的否定就是对闻善的否定。在本质上,是对闻善的价值观的否定。闻善也尝试跟市场发生一定的关联,他知道偶像剧的主角要长得帅,但他还是过不去自己的价值观那关。

在热爱的专业上被否定了一百次,就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对是错,非常令人窒息。闻善和很多人一样,是那个在开会的气氛下变得沉默的人,不会捍卫自己和自己的故事。但只要你不站出来捍卫自己,你就会处在挨打的位置。

这个位置不是什么i人不i人的位置,是没有话语权的人的位置。这个情境叫作普通人,他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否定而压抑、迷失。但是他需要重新听到自己的声音,重新意识到该做什么样的事情,他需要重新抬起头生活。

02.

出租屋里,有普通人对生活的掌控感

看理想:闻善的家像是他封闭内心的写照,电影中也提到他从合租到独居、搬家搬得越来越远。一个失意的人和他的生活环境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刘伽茵:我觉得人在房子里住的时间久了,房子会表现出人的特性。闻善的房子是有代表性的北京出租屋,六层不带电梯的小户型,卫生间和厨房都非常小。它是在八九十年代盖起来的,可能已经被出租了十来年,每任租客都会在这儿留下一些痕迹。一般新的租客住进来,都会协商一下哪些东西要扔,哪些东西要留。

闻善把这个房子住成了现在的样子,它里面没有任何两件家具是一套的。除此之外,这些旧家具和他之间是平等的,没有从属于他的感觉。他每次打开家里的洗衣机,洗衣机门就“啪”的一声撞上墙,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交流。当你对自己的生活有更多掌控的时候,你家里的物品才会有属于你的样貌。

至于搬家搬得越来越远,是一种不得不的羞耻感的体现。这就是很多普通人的生活,即便没有体现在租房子这件事情上,也会体现在别的事情上。没有多少人是顺利的,谁也别羡慕谁。

看理想:闻善因为写悼词认识了很多陌生人,邵金穗(齐溪 饰)是里面唯一一个“闯”进他家里的人,随后非常显性地打开了闻善的内心。她的闯入是必然的吗,如何对闻善产生影响?

刘伽茵:邵金穗这样破门而入的人,就是会走进闻善的生活的。她一走进闻善的家,立马主导了这个空间。明明有沙发可以坐,她偏偏直接坐到了闻善的转椅上。转椅面前摆着电脑,很明显这是闻善的专属座椅,是他写东西用的。就连小尹都从来没有坐过,可邵金穗不仅坐了,还改变了转椅的高度,发出了各种声音。

她和闻善的关系也是以她为主导。她是大张旗鼓的,会说各种各样的话,拆穿各种各样的事情。她都不是故意的,说完了之后才会意识到“我这样不好吧”“这事能聊吗”,但她的话已经说出来了。闻善就是需要这样的人来打开自己,不是说做好计划来开启话题,而是既然话题已经捅破了就往下聊吧。

闻善没有那么聪明,光凭自己想问题肯定想不到的,他需要周围人去点。过去失败的经历塑造了他,如果我是闻善,我一定会尽可能地不要感受自己,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因为感受自己会很痛苦。闻善太压抑了,以至于失去了真正感受自己的能力。所以邵金穗的破门而入,在方方面面都打破了一些平衡。

她临走前改变了房屋的面貌,比如给洗衣机的门贴了防撞贴。这个时候闻善和他家里的物品之间的关系就不一样了,因为另一个人在这个空间出现过,而产生了一种变化。邵金穗影响了闻善的生活,给他的生活带来了苹果。

03.

死亡不是重点,活着就是循环往复

看理想:闻善作为写悼词的人,实际上却是和生者打交道。您在电影里的很多处理,比如闻善只是站在远处看追悼会,镜头最多也只带到灵堂的门口,是有意与死亡保持距离吗?

刘伽茵:是的,死亡不是这个电影的命题,我的落点还是在生者身上。我对死亡是有平常心的,这件事每天都在发生,我们也阻挡不了,所以电影会比较克制。如果直接在影像上呈现死亡,把哀乐放得好大,把逝者的脸拉得好近,我觉得是一种表演。我不想对观众做这样的事情。

看理想:那悼词这种文体吸引您的地方在哪里?写悼词的经历,对闻善的自我和解起到了什么作用?

刘伽茵:悼词是人之常情,也是生者的一种思念。在我们的文化里,对于真实的情感表达是有障碍的,特别是用准确的文字去表达。闻善的工作,是在真切的情感和真实的表达之间架起桥梁。他不会粉饰情感,而是协助大家如实地表达出来。

而且对闻善来说,他在写悼词这条路上,听到了他的问题的答案。这些答案不是一次性出现的,是一次一次的经历让他复苏,让他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去相信善意的存在。他在这个过程中重新抬起了头,重新去感受自己。所以,那些失败的经历打压你的、从你身上剥夺的东西,只要你继续向自己提问,仍然有机会把它们找回来。

看理想:电影中提到了故事的三幕式结构,第一幕只管制造麻烦,第二幕需要解决麻烦,到第三幕才能把麻烦解决掉。很多人的生活状态像曾经的闻善一样被困在了第二幕,等不来第三幕。三幕式结构与人生的对应关系是什么?

刘伽茵:我觉得人生是有无数个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的。我们可能正处在这件事情的第二幕,同时又处在那件事情的第三幕,然后马上要面对另外一件事情的第一幕。我们的生活不是剧情片,不会有那样干净的开始和干净的结束,我们的生活就是乱乱的。

闻善是值得羡慕的,因为他在这个阶段里的难题,已经有了答案,有了回声。但这不代表他以后就不再有别的难题了。我们的生活就是循环往复,也许看起来有一些变化,但它始终没有你所期待的那个变化。这也没关系,知道以后会有别的难题,再去追寻别的答案就好了。

采写:布里

监制:猫爷

配图:《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