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虚此行》:每一个人都是主角

两个小时,“嗖”得一下就过去了,宛如白驹过隙的短短一生,其实那只是沉浸在故事中的咫尺片刻。

《不虚此行》是一部我会认真推荐的好电影,干净、素雅,台词凝练,镜头精准,大量信息与情感都潜藏在静谧平实的表面之下,一旦陷进去,观众在情绪和思考上的反馈将以几何式的增长。

影片通过悼词人闻善的所见所闻,展现了逝者与生者的人间百态,内容丰富、戏肉极多,随便往哪儿“咬”一口,都能品尝到一段有深度有涵义的故事。

而闻善的职业困境与无处不在的人生细节,共同编织了电影最核心的议题:普通人也可以是主角,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演。

【友情提示:下文会有剧透。】

闻善是个失败的编剧,因为太执着于写“普通人”而被批写的剧本没有戏剧性,他去殡仪馆体验生活,却阴差阳错成为了声名鹊起、有口皆碑的悼词作者——写悼词是闻善赚钱糊口的方式,也是他记录死者人生、积累素材经验的重要途径。

《不虚此行》中闻善与客户们交流的经历,既是一个个可以独立成章的小故事,又是闻善一步步学会写故事的百样注脚。

万家兄妹对大哥悼词的不同态度,是听众之间不同心态的折射。

二弟万晓勇因为跟着大哥的时间久,长期受到照顾,加上所有社会关系都在国内,所以他对大哥是全盘肯定并接受的,要求闻善写的悼词也极尽溢美之词,希望葬礼务必体面和妥帖。

三妹万晓梅长期生活在国外,她对大哥有爱意也有怨恨,那是一种站在至亲立场上,替大哥的仗义和无私行为感到不值,因此,同样的好话在她那儿就成了虚假的粉饰。

可当闻善再深入了解下去就发现,三妹同样受过大哥的莫大关怀,她对悼词的否认,其实是她对至亲离世的痛苦抗拒罢了。

王先生一家对他父亲悼词成稿的诸多波折,是越过言语的话外之音。

王先生和父亲大概是最典型的“沉默式”父子关系了,在基本大事之外几乎都处于失语状态,以至于父亲去世后,王先生都说不出多少关于他的特点和爱好来,最大的印象就只有“谈工作”,还得靠闻善去慢慢挖掘。

然而,王先生自己也是个一心埋头工作、忽视亲子交流的人,他与父亲之间的遗憾既是因,也是果,现在还很有可能把这种因果延续到他与儿子飞飞身上。

尽管闻善不能主动去管人家闲事,可他还是希望飞飞把渴求父亲关注的意愿说出来,把话外之音抓到实质性的言行中去,避免代际关系问题的又一个轮回。

老陆对公司CEO悼词的不情之请,是驻足回望和继续前行的分段。

这个委托有些特殊,它来自于一家小型初创企业的中年社畜老陆,逝者是他的同学、老板、朋友,对方的突然猝死,打乱了同事们原本习以为常的节奏。

日以继夜拼搏多年,却遭受如此噩运,这迫使老陆他们这群一直忙碌的人不得不停下来,好好想一想、说一说,去重新意识到,生活中不仅有努力奋斗,还有落地窗投进来那束阳光的温暖,以及同甘共苦的友情。

后来老陆“成功”了,他让公司搬出了地下室——这段延续至片尾的故事亦有点题的作用,既说明了梦想让平凡人成非凡事,又阐释了深厚情谊能使“非常人”变得“普通”。

邵金穗对挚友甘铭悼词的强烈不满,是人生故事里残缺的主线。

其实这一单活早就结束了,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网友邵金穗是个徒增烦恼的陌生人,最后被甘铭家人打发给了“可以被打扰”的悼词人——换言之,接待邵金穗是一次没必要的售后服务,但闻善很欢迎,因为这可以帮他补齐甘铭人生的时间线。

与父母亲戚眼中那个通过司法考试前途无量的人不同,邵金穗心目中的甘铭完全是另一个人,一个对配音有着天赋和梦想的大触,把他们在网络上的经历,与现实中的成长及抑郁症相结合,才能够拼凑出完整的甘铭来。

除了自责和自恰外,邵金穗对闻善而言也是一个短暂的闯入者,她迫使习惯于旁观他人的闻善进行了不自在的内视。

方阿姨对自己的悼词漫长需求,是超脱生死的箴言哲理。

在确诊癌症后,方阿姨就找闻善为时日无多的自己预订了写悼词,没想到三年下来越活越精神,还熬成了“抗癌圈”的大网红。

闻善这三年来一直参与着方阿姨的生活,听着圈子里病人们开着大尺度的玩笑,感受着方阿姨年轻时与丈夫在那趟长长列车上的过往,品味着把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活的豁达。

与其他客户不同,闻善在写方阿姨故事的时候,自己也成为了故事里的角色,正因如此,当方阿姨真的过世时,一切都化繁为简了,闻善把连篇累牍的长文变成了短短几句话——哪儿有一个外人把自己写进悼词的?可见闻善此时不再是乙方而是亲友了。

《不虚此行》当中还有不少悼词服务之外的剧情调剂,最后叙事箭头又转回到了闻善身上,比如殡仪馆的潘聪聪。

相比起始终处在半出世状态的闻善,潘聪聪是个彻底入世的人,他能与闻善成为朋友,就因为两人可以充分结成合则两利的关系。

寻常人所遇到的压力和焦虑,对潘聪聪来说全是动力,一会儿想着给殡仪馆推出文创周边,一会儿又打算自己搞殡葬APP,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闻善,但总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帮闻善一把,比如谋一份正式职业、拉去一起合作创业等。

但潘聪聪的努力都失败了:闻善始终只把写悼词当成一个糊口的过渡营生,他一直没放下做编剧、写故事的职业理想。

去殡仪馆之余,闻善还喜欢去动物园观察生活,在那里他发现了一个上年纪的饲养员。

饲养员经常会穿着黑猩猩的衣服在动物园里巡逻,处理动物饲料非常专业,除去有一次让人帮自己离开闭园区外,闻善对饲养员就再没什么了解或接触了。

于是闻善悄悄为饲养员编了一个故事:一直没结婚,住在员工宿舍,扮成黑猩猩是为了照顾受伤的猩猩,让对方有个伴儿。

无论这个故事编得如何,他至少开始让人物鲜活起来了。

闻善在做编剧上失意,是因为他太过看重所谓的“真”(这又是他能成为一个优秀悼词人的关键),某种程度上,他要写的是不可能写好的故事——让一个完全普通的人成为主角。

这份无法成真的执念,化成了闻善家里的幻想人物小尹,他是闻善剧本中的主角,也是彻底平凡的自己,无限接近实体却又无法真正跃然纸上。

犹记得十几年前我刚开始做文字工作时,曾写过一篇报道,我老实又笨拙地记录着受访者讲述他的过去如何普通,结果前辈兼领导对着我又臭又长的文章批评说:“我知道人家一生是平凡的,但你要拿东西给别人看,就得写出人不平凡的地方。”

对此我深以为然,而这就是现实存在的悖论,以及闻善所处的困境——“真实的普通”与“戏剧性的精彩”几乎不可调和。

小尹在参与闻善日常生活的时候,总是在强调“说实话”,这成为了闻善一个甩不掉又醒不了的梦靥,直到他有所悟后,小尹在房间里彻底消失了,这是超现实元素带给现实的一丝启迪。

普通人能成为精彩故事的主角吗?答案是当然可以。这需要叙事者学会发现、学会观察、学会讲述,最关键的,是学会坚持。

就像闻善老师所提点的那样,只要把故事写下去,那些无数困在第二幕里的人就有进入第三幕的机会和希望。

至于闻善能否成功,也不那么重要了……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角,那个故事就算只有一个人看到,也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