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慢读|《永航员》:是预言,也是寓言

编者按:这是一个推介漫画等图像读物的专栏。或许出现在这里的不是畅销排行榜上的热门,但绝对是值得慢慢读的作品。

第一次听到阿根廷漫画《永航员》的名字,是在费尔南多·索拉纳斯(Fernando E. Solanas)执导的《南方》(Sur)里。在这部以阿根廷肮脏战争为背景的影片中,两位老人好不容易获准进入机关大楼,试图探寻被军政府关押的主人公的消息,而当他们行进其间时,出现了整部影片最吊诡的一场戏:周遭此起彼伏响彻着审查人员用单一的音调异口同声念出的禁书名录。其中,和《小王子》《拉丁美洲圣经》《弗洛伊德作品选》《性史》等一同上了黑名单的书籍中,就包括有《永航员》,它的“罪名”是“无神论”。

《南方》海报

也是在影片《南方》里,冀求国家能走上民主之路的人们制定出了名为“南方计划”的复兴方案,虽然遭到了军政府的瓦解,但仁人志士始终相信它有朝一日终将得以实现。

不知是出于巧合,还是由这部电影获得灵感,抑或是阿根廷人对于人文地理属性的自我认同,该国外交与宗教事务部自2009年起推动的阿根廷文学作品的外语翻译出版项目,便被命名为“南方计划”。到了2022年,正是受益于“南方计划”,中文版《永航员》得以问世,身处遥远东方的广大读者终于有机会一睹这部带有传奇色彩的经典作品。

《永航员》简体中文版封面

《永航员》(El Eternauta)由漫画脚本家埃克托尔·赫尔曼·厄斯特黑尔德(Héctor Germán Oesterheld)和漫画家弗朗西斯科·索拉诺·洛佩斯(Francisco Solano López)联合创作,前者负责构思故事,后者负责绘制。单单是这个奇特的书名就很能勾起读者的好奇心,生造的Eternauta一词,显然是由永恒(eterna)和宇航员(astronauta)组合而成;也不难猜出,这是一部带有科幻色彩的作品。

漫画家弗朗西斯科·索拉诺·洛佩斯

《永航员》最初于1957年至1959年在阿根廷《零时》(Hora Cero)周刊杂志上连载。故事一开头,便是漫画脚本家厄斯特黑尔德在家中眼睁睁看着他面前的座椅上,从无到有,幻化出一尊血肉之躯。神秘来客自称为“永航员”,是穿梭于时间中的永恒旅人。他把厄斯特黑尔德当作听众,娓娓道来自己缘何成了“永航员”。

于是,我们通过他的讲述,知道了他名叫胡安,原本拥有一家小型的变压器工厂,跟妻子、女儿还有一众好友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过着平静祥和的生活。然后,某一天,天空突然降下大雪,雪花闪着磷光。眼看着周围但凡沾染上雪花的人一一死去,胡安和他的家人、朋友不得不想尽办法自救。

《永航员》内页

令胡安他们感到震惊的是,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竟然来自外星球,敌人更是从如同巨型甲虫一般的厚壳怪,到一只手上有十多个手指的手人,再到根本不见踪影却能轻易操控厚壳怪和手人的“他们”,一个比一个强大。地球上所剩不多的幸存者也渐渐变成了行尸走肉一般的机器人。最后,只有胡安逃脱了出来,但他为了寻找家人,不得不在时空隧道中游荡。

把自己画进漫画里的创作者厄斯特黑尔德,在序言里阐明:“《永航员》就是我的版本的《鲁滨孙漂流记》。它也讲述被囚禁的人的孤独,只不过这一次环绕人的不是海,而是死亡。”因此,相比科幻的成分,《永航员》中其实惊悚的元素更为丰富一些。

从开篇大雪突如其来,死亡便如同影子一般紧紧跟随着胡安。很妙的一点在于,这部漫画没有在故事一开始时很快揭示出敌人究竟是谁,而是先花了不少的篇幅展现死亡的降临与蔓延。通过描绘胡安的朋友、邻居、熟悉的街坊如何一个接一个死去,营造出末世降临、无路可逃的恐怖氛围。即便是在具体的敌人现身后,《永航员》也并没有着力表现他们相比人类拥有多么先进的技术,还是以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的消逝,表现敌人的可怕和不可知。

《永航员》内页

厄斯特黑尔德还在序言里提到:“《永航员》真正的英雄是集体英雄,一个人类群体的英雄。尽管并非刻意追求,但它的确反映了我心底的想法:唯一的英雄是‘群体’英雄,而不是——从来都不是——个人英雄、孤身英雄。”这段话正一语道出这部作品的独特之处。

跟类似题材的欧美漫画往往把个体塑造为全人类的救世主不同,《永航员》中出现的诸多人物,不论是小业主、物理学教授、车床工人,还是十几岁的调皮少年都是最普通的人,但他们在关键时刻,却能将自己拥有的那些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也会恐惧,也害怕死亡,但最终勇气还是占了上风。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这些普通人既没有期待过敌人的怜悯,也没有期待过救世主的降临,甚至没有期待过最后会取得胜利,却总是在需要自己付出的时候义无反顾。这或许就是影片《南方》里,军政府为《永航员》安上“无神论”之罪的原因。

《永航员》内页

漫画家弗朗西斯科·索拉诺·洛佩斯为《永航员》绘制的画面采用对比强烈的黑白两色,风格近似版画。不难想见,这样的风格在表现人物的微表情时,或许显得有点表现力不足。但由于故事的发展过程中穿插着叙述者胡安大量的心理活动,配合有限的表情变化,反倒为读者从自己的角度理解人物的心路历程,留下更多的空间。

《永航员》在画面上的另一大特点就是单页上格子的划分非常工整。按照如今漫画创作的模式,那些夺人眼球的场景往往会用大画幅来呈现,比如从天而降的厚壳怪第一次出现在主人公胡安的面前。然而,在《永航员》里,这些场景并没有予以特别强调。正因为格子的大小基本大同小异,所以出人意表的剧情变化往往出现得猝不及防,读者也仿佛身临其境,与漫画里的当事人站在同一视角,屡次三番见证人生轨道中难以置信的畸变。

《永航员》内页

《永航员》在《零时》周刊连载后,很快就变得广受欢迎。1969年,H.G.厄斯特黑尔德又与阿根廷著名先锋漫画家阿尔贝托·布雷西亚(Alberto Breccia)合作创作了政治指向意味更激进的另一版《永航员》,可惜这部作品并未最终完成。

到了1975年,厄斯特黑尔德再次与老搭档弗朗西斯科·索拉诺·洛佩斯联手,推出了《永航员2》。而在这部续作中,厄斯特黑尔德的身份从聆听者转变为叙述者和当事人,并直接对执政的独裁政权提出了批评。由于厄斯特黑尔德和他的四个女儿当时都已加入阿根廷左翼政权蒙托内罗斯游击队(Montoneros),他当时其实是在隐蔽的藏身之所完成了续集的创作。

《永航员》内页

然而,如同突如其来的大雪将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夜之间变为死城,1976年阿根廷军政府推翻庇隆政府,大肆追捕和羁押反对派及左翼人士,发动的所谓“肮脏战争”也令这个国家迅速陷入灾难之中。直至1983年民选政府重新上台,阿根廷国内共计有超过三万人失踪,其中就包括厄斯特黑尔德和他的四个女儿。所谓的“失踪”,其实就是死不见尸。外界普遍认为厄斯特黑尔德是在1979年之后遭军政府杀害,但具体的日期至今仍是个谜,或许也将永远是个谜。

漫画脚本家厄斯特黑尔德与家人,他跟他的四个女儿日后都在肮脏战争中失踪

也正因为肮脏战争和创作者本人的遭遇,在很多人看来,《永航员》从一本通俗读物变成了一个预言。而这也恰恰与这部漫画的结尾遥相呼应:我们终于知道胡安来自1963年,而聆听者厄斯特黑尔德身处的年份是1959年,也就是说胡安所描述的末世还未到来,又或者他和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永劫反复中。如今距离这部漫画的诞生已过去超过六十年,再参照我们刚刚经历的那场影响到每一个人的骤变,《永航员》又从预言变成为寓言。

2020年,Netflix宣布将开发一部根据《永航员》改编的剧集。最新消息是,这部由阿根廷导演布鲁诺·斯特纳洛(Bruno Stagnaro)执导的剧集长度为六集,今年就有望上线。